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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們好,我叫張云翼,今年十七。”
以上自述的開場白,從去年年底以來,出現在多個貼吧、微博里,講述了這位17歲少年在戒網癮學校的經歷。它是求助,也是“復仇”。
張云翼本是一名重慶高中生。自述中,他稱因不堪父母長期打罵,便休學并試圖起訴父母,換來的結果是被父母送入“戒網癮學校”。“戒網癮學校”又被稱作“特訓學校”,一般指以“矯正青少年問題”為出發點的教育或培訓機構,它的模式通常是全封閉的軍事化管理,并默許體罰。2017年被媒體曝光的豫章書院,就是其中之一。
盡管張云翼持續曝光半年有余,并屢次向有關部門舉報,可是收效甚微。
8月中旬,他更新了一則微博:“我去的那個學校又開始招人了。”
張云翼被送到的“戒網癮學校”——立事信息工程學校,“特訓”結束后,他回去拍了此圖,圖片由受訪者提供
學校
“那個學校”指的是重慶立事信息工程學校(下簡稱“立事”)。
其登記信息顯示,它是一所由重慶市人社局主管的職業學校。而張云翼此前取得信訪回復顯示,他曾參與的“特訓”是由立事和沙坪壩區育培素質教育咨詢部合作招生,后者是訓練的執行主體。天眼查資料則顯示,沙坪壩區育培素質教育咨詢部是一家個體工商戶,其法定代表人是李培棟。一名曾在該校任職的老師告訴全現在,李培棟是學校的核心人物,負責招生和管理教官。
此外,育培素質教育咨詢部曾用名“立事育德心理咨詢部”,更名時間為2017年10月。
一名曾于2018年參加“特訓”的學生向全現在出示了一份入讀協議,甲方公章是“重慶立事信息工程學校兵儀素質教育部”。全現在在微信上聯系了育培素質教育咨詢部,其招生人員稱校名為“新啟點”,并否認其即是“立事”。但經多名曾參加立事培訓的學生確認,“新啟點”的地址和照片與他們曾就讀的一致。
育培素質教育咨詢部官網顯示,他們提供的培訓是“行為素質矯正教育”,面向“早戀厭學、叛逆偏執、逃學離家、自閉抑郁、親情淡化、奢侈消費、不懂人際交往”的青少年,并且承諾絕不打學生。全現在以家長身份咨詢李培棟時,他也表示教官絕對不會打學生。
此外,據前述教師提供的照片,該校辦公室門口掛著一塊“重慶心理學協會會員單位”的牌子。但在重慶市社會組織查詢系統中,并不存在這一名稱的社會團體,網絡上也查不到關于該協會的資料。
立事辦公室門口照片,圖片由受訪者提供
前述關系并不為學生所知。學生們只知道,學校名叫立事,至于誰辦學甚至誰是校長,他們都不清楚。比起學校,他們更愿意把它稱作“里面”、“那個地方”或者“打人的學校”。
按照社會慣常的標準,張云翼并不是差生。他考上了重點高中,還進了“幾乎都能上重點本科學校”的好班級,就算排名是全班倒數幾名,他高一的成績在評估中也在重本線附近。 但與此同時,壓力大成為他整個中學階段的核心詞,并常伴隨著父母的打罵。
張云翼的母親對全現在承認,自己確實打過兒子。
“他們一直在打我,我實在受不了”。自初中以來,張云翼曾多次以被父母家暴為由報警,可是都沒有用,高一第一學期結束后,他就打算輟學并且起訴父母。在張云翼母親的視角下,她看到的則是對兒子的教育失效,警察、居委會的協助也沒有效果,而且兒子拒絕接受心理治療。
改造
“乖,去好好改造。”張云翼回憶,被立事的教官帶離家時,父親這么對他說。那是2019年6月1日,他被三名教官用繩子綁住手,強行帶進“里面”接受了三個月的軍事式訓練。
綜合多名學生說法,立事是全封閉式管理,日常管理主要靠教官,學生唯一的對外渠道是寫給父母的信。學校大門是一道關著的鐵門,進門后,右手邊是五層高的宿舍樓,每個窗口都裝有鐵柵欄;正面的一組平房是上課的地方;左邊有一片很大的平地,用于日常訓練,平地旁邊是食堂。宿舍里有廁所以及四張上下鋪的床——教官睡一個鋪位,學生人多的時候,就要兩個人擠一個鋪位。
學生宿舍,圖片來源自育培素質教育咨詢部招生微信
進入立事的學生,有的是像張云翼一樣,休學或被家人認為厭學,送到里面“改造”;有的則是社會上認為的不良少年,家人想有個地方關著他們;還有一些家長和學生把立事誤以為是體能訓練學校,打算進來過夏令營的。
“非常恐怖”是這個地方給張云翼的最初感覺,這種感覺也持續至今。
立事學校位于重慶沙坪壩區中梁鎮。學校在大街的一側,旁邊有汽修店、超市,街對面是住宅樓。張云翼記得,宿舍時有傳出學生的哭喊聲,每次聽到,他就想到在某個宿舍里,有學生正在挨打。他把立事比喻作一個“黑暗的角落”,“我們在那里,隔一道墻就是人間地獄,感覺大家都看不到那個地方一樣。”
黃曉迪(化名)2018年在立事“被教育”了約半年。宿舍挨著大街,夜里,她趁教官睡著的時候,把求助信折成紙飛機投向大街,但沒有任何回響。
“第一個不能跟別人說話,第二個不能跟女生說話,第三個不能看女生,第四個不能違反教官說的話。”張云翼至今仍可以熟練地背出一年多前被告知的“校規”。
他的室友室友陳浩(化名)向全現在透露,立事學生的一天從早上5點多開始,整理好被子先晨跑半小時,十分鐘內吃完早飯后,再整理內務;上午9點到11點半是訓練時間;下午主要是課堂學習;晚飯過后則還要訓練至晚上10點,完成1000個下蹲才能睡覺。學生李城(化名)說,如果做不了,會讓室友扶著做,直到完成為止。
綜合學生的說法,體能訓練的內容包括跑5公里、下蹲1000個、夾臂俯臥撐、收腹跳、蛙跳等,同時加體罰也是常事,而文化課則很形式化,只教一些初中的語數外。
學生的訓練照,圖片來源自育培素質教育咨詢部招生微信
吃飯時間被嚴格控制,一般在10分鐘到30分鐘之間,張云翼每次都是狼吞虎咽盡快吃完,吃過些什么菜都不記得了。他唯一記得的,是一次吃饅頭時,因為太干無法下咽,只得把饅頭藏著帶回宿舍。最后,他偷偷將饅頭扔進廁所,卻被教官發現。教官迫令他把饅頭撈出來,他把整條手臂都塞進廁所坑道里,可饅頭早被水泡開了,只掏出一些渣來。
另一名叫王彥(化名)的學生說,教官打學生不是常事,但隨時都會發生,逃跑、頂嘴、吃飯說話都會被打,臉和屁股是較常被打的部位。陳浩親眼見過一個試圖逃跑的學生,在門口被抓住,被打得全身是傷,臉全腫了起來。李城曾被教官往腿上踢了一腳,疼了一個星期。
“教官隨時隨地都在旁邊。”根據張云翼描述,哪怕在宿舍里,學生之間都不許說話,全部交流都要“偷偷摸摸”。他和室友交換QQ號碼,都得小聲說給對方聽,然后在心里背下來。
哪怕是休閑時間,大家神經也都是緊繃的。張云翼說,如果不去參與體育活動,會被教官罰;但如果在運動時離女生太近,也同樣會被罰。
曾在立事任職的心理學老師陶衛娟(化名)向全現在證實,立事的管理模式就是讓教官24小時“陪同”學生的,并且限制學生相互間的交流,她認為這對學生心理健康并不好。在課堂上,陶衛娟感受到立事的學生明顯區別于一般的同齡人,“我上課的時候,完全感覺不到在給十幾歲的孩子們上課,(立事學生)更像是一群受到驚嚇、滿心恐懼和悲傷的小動物”。
“(在立事里面)沒人把你當正常人看。”李城說。他把周末的打球時間稱之為放風,因為在里面的感覺像坐牢一樣,時間久了,人也會變得麻木。離開立事后,李城被查出了抑郁癥,他認為跟立事的遭遇有關。
陶衛娟介紹,立事教官的教育理念認為,來這里的學生是被父母“慣壞”了,而且沒吃過苦,要讓他們通過吃苦來學習感恩。她接觸過幾個患有精神疾病的學生,其中包括有確診為雙相情感障礙的、抑郁癥的、精神分裂癥的。
復仇
大多數學生和立事的關系,在離校當日就終結了。按照李城的說法,這段回憶要刻意忘記。
張云翼則不然,他和立事的糾纏,從離校那天才剛剛開始。
“只要活著出去,就一定會報仇。”離開立事當日,張云翼腦子里就只有這個念頭,那是2019年8月底。
張云翼現在的QQ頭像是電影《V字仇殺隊》的主角V,他從電影中照出了自己,他覺得父母對他而言,是一種“強權”,而自己做的事情,即是反抗這種“強權”。立事的經歷使張云翼意識到,戒網癮學校是另一個“強權”。被帶走的當日,三個教官將他死死地按住,完全無法動彈,那感覺勾起他初中的回憶,父母也試過這么死死地按住他——這令他感受到自己被“權力”壓迫著。
張云翼說,父母都是有文化的人,其職業分別是老師和醫生。他的母親告訴全現在,送孩子到立事是因為他當時不愿上學,而她認為不上學會引起一連串的不良效應,必須想辦法讓他重回學校。
2019年年底,張云翼徹底離開了高中和家,獨自在重慶九龍坡一處修路工地做黑工,沒有勞動合同,包吃住。在那兒,他賺的工錢足夠生活,還能買下一臺3000多元的筆記本電腦。
憑借這臺電腦,他把自己的遭遇發布到多個百度貼吧上,其中包括“豫章書院吧”。在該貼吧內,他的貼子獲得了幾十條回復,其中多是鼓勵或安撫,其中一名網友更直接幫他向區人社局線上信訪。據張云翼母親稱,人社局的回復是該校是正規學校。
網友替張云翼線上信訪,圖片截圖自“豫章書院吧”
至于發布在“家暴吧”的同一內容,張云翼從回復中讀出:“一半人覺得我是神經病,一半人覺得我太可憐了。”
“重慶立事信息工程學校吧”里,一個帖子問到,把有網癮的孩子送到立事兵儀部怎么樣。張云翼留言說:“你送去進去的話你會后悔的。”這其實是2017年的帖子,但凡是看到這類內容,張云翼都會去回復。
“如果你也被送到像豫章書院這樣的戒網癮學校去過,請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,因為本人也經歷過這樣的事……”張云翼制作了一段音頻發布到B站,全長18分鐘,詳述了自己在立事的遭遇。整個音頻,他一口氣就錄完了,語速稍快于他平常講話,語調則異常平靜。
錄音時,他的心里一陣絞痛——這是“后遺癥”,每次回想到里面的經歷,他的心里就會出現沒有緣由的絞痛感。
張云翼在B站上傳的音頻,截圖自B站
音頻發布至今已經超過八個月,其瀏覽量只有6000多,也并未在網絡激起太多波瀾。三年前,知乎用戶“溫柔”曝光了豫章書院對學生進行禁錮、體罰等問題,使得豫章書院成為網絡焦點,并引起官方調查。今年7月,豫章書院理事長及校長等人,均因非法拘禁罪被判刑。
小麗曾是另一所戒網癮學校的學生。近日,她在B站曝光了該所戒網癮學校的種種問題,并接受了媒體采訪。她自稱曾參與過多起聲討戒網癮學校的行動,但能有成效的相當少,她向全現在分析:“首先要有一批人肯勇敢站出來,其次需要很多援助,還需要有契機。”
春節過后,張云翼懷疑立事在疫情期間仍在運營——這是違反防疫規定的,他也借此將立事教官打學生等問題向眾多政府部門反映。張云翼并不熟悉機關部門的分管機制,他會做的就是不斷嘗試。
他在網絡上向檢察院申請針對戒網癮學校的公益訴訟,但檢察院回復稱不屬于其管轄范圍;他也不斷地打電話,打給重慶市教委、市長熱線、派出所等等,在電話里,他不斷重復著:“我想舉報一個學校,他們妨礙適齡兒童接受義務教育,非法拘禁成年人……”
3月時,張云翼從替其信訪的網友處得知,立事已經沒有運營,他還一度以為立事因自己的舉報而被關停。而全現在由育培素質教育咨詢部招生人員及李培棟處獲悉,現自稱為“新啟點”的特訓學校目前正常運營。
回歸
立事學校里出來的同學,與張云翼背景相似的,大多已經回到了學校。
李城正在上高三,抑郁癥也還在治療中。關于立事這段記憶,他說:“平常都會刻意忘記,我都以為我忘了……兩個月前朋友問我被帶走那天晚上什么感覺,他說我當時突然臉上表情沒了,一下就沉默了,可前幾分鐘我還在跟他說笑。”
從立事出來的隔天,張云翼就回到原本的高中,因為曾經休學,他被分進一個全新的班里。盡管高中氛圍完全不同于立事,但他一進學校,就有一種“又被關起來的感覺”,課也聽不進去。
重回高中的第一個學期還未念完,張云翼就意識到自己沒法繼續念書了。同時,也無法繼續住在家里,他回憶起那時父母的態度:“他們說只要我不聽話,直接把我送回去(立事)。”那一段時間,他偷偷把刀藏在枕頭底下,以防再次被強行帶去那所“打人的學校”。
張云翼制作的舉報戒網癮學校材料,他的母親看到過,但是她完全理解不了兒子,她覺得這是偏執。她現在最在意的,是讓兒子重新回到高中上學,她以不健康、頹廢、少出門、日夜顛倒來描述兒子,并認為這些問題上學后就能解決。
張云翼覺得,如果沒有被送到立事,自己有可能循著普通學生的路子,讀完高中,甚至上大學。但他認為,現在無法走這條路了。
至于往后的計劃,他想著,先去打工,賺到能獨立生活的錢,然后嘗試寫歌,最好能去唱片公司做制作人,或者直接當歌手。他喜歡唱歌,寫過上百首歌,但說起自己寫的歌,他又有些不好意思,因為從未有過專業學習。
張云翼,圖片由受訪者提供
“就算這個事情沒多少人知道也沒關系,反正我做了事情,以后有能力再回來繼續。”關于對立事的舉報,張云翼說。
曾在立事受訓的黃曉迪也有過類似想法,她想集結到更多受害者一起起訴立事。在她看來,想關停立事,這是唯一的辦法,可她又發愁,“沒錢沒有勢力怎么告”。
小麗也在B站和媒體上表態,想讓自己上的那家戒網癮學校關門。文章發表后,有幾十個經歷相似的人聯系到她,她發現,受害者維權存在不少難處,“小孩本身就是弱勢,而且大部分本來就被折磨,有了心理和精神方面的問題。”
張云翼也意識到,不能一直揪著戒網癮學校的事,“如果我一直想這些事情,我絕對會瘋的”。
不少高中里,高三學生都有一場成年宣誓儀式,現已輟學的張云翼大概不會有機會參加這個儀式。在他上傳的音頻的結尾處,配上了美國說唱歌手的作品《1-800-273-8255》,這串數字是美國的預防自殺熱線,歌里模擬了一次意圖自殺者的求助,唱到最后,歌詞轉到了“我想要好好活著”。伴隨著這首歌,他念了一段自己寫的誓詞:“本人張云翼在此宣誓,我一定會拼盡全力,推翻像豫章書院一樣的戒網癮學校。”
張云翼即將在年底迎來他的18歲。而“復仇”,或許可以算是他給自己的一份成人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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